顧植山 安徽中醫學院教授
近現中醫藥理論創新和科研發展緩慢的癥結,主要在于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缺乏深入了解和準確認識,尤其是對中醫藥文化中最核心的天人相應思想和陰陽五行理論的曲解。
中國古人觀察日影和晝夜的長短就會產生陰陽的概念,五行是對不同時段的五類自然氣息的概括和表達。二者討論的是自然變化的“象”和“理”,是古代的自然科學模型,在中醫學中是具體的醫學理論,而非“古代自發的、樸素的辯證法”和“樸素的唯物論”。
將被湮沒的傳統文化進行發掘,就是創新;將被后人曲解的中醫藥理論重新解讀,修正現行錯誤模型,就是創新,而且是首要的、更重要的創新。必須還中醫陰陽五行自然科學模型的本來面目。
中醫藥文化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集中體現。中醫藥的繼承復興,首先是對中醫藥文化的繼承和復興。我認為中醫藥文化在近現代沒有被很好地繼承發展,許多重要的概念已經被嚴重曲解了。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對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缺乏深入的了解和準確的認識。以下就拿中醫藥文化中最核心的天人相應思想和陰陽五行理論來說明這個問題。
對陰陽五行理論的曲解
我們現在教科書把陰陽的起源解釋為根據日光的向背和日月、男女、水火的相對而產生的陰陽,因而把陰陽概括為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把陰陽學說定性為“古代自發的、樸素的辯證法”。對五行的解釋則是“古人認為構成世界的五種基本物質或基本元素”,五行學說也就成了“五種物質的運動和相互作用”的學說,是“樸素的唯物論”了。
其實,僅據日光的向背,日月、男女、水火的相對,不足以形成陰陽學說;僅僅是“木、火、土、金、水五種物質的運動”,也產生不了五行學說。陰陽和五行都是古人對天地自然運動變化規律的理解,首先是古代的自然科學模型,討論的是自然變化的“象”和“理”,在中醫學中是具體的醫學理論。必須還中醫陰陽五行自然科學模型的本來面目。
中國古人觀察日影和晝夜的長短就會產生陰陽的概念。冬至白天最短,夜晚最長,日影也最長;隨后白天不斷增長,到夏至白天最長,日影最短。通過觀察日影并結合自然氣息的變化,容易得出冬至陰極而一陽生,夏至陽極而一陰生;冬至到夏至的上半年為陽,夏至到冬至的下半年為陰的概念。這一概念的形象表達就是太極圖。河圖、洛書是太極圖的數字表達,是數字化的太極圖。陽和陰首先是氣化運動的不同狀態,教科書強調“陽是功能,陰是物質”,概念不準確。
五行是對不同時段的五類自然氣息的概括和表達。《漢書·藝文志》謂“五行者,五常之形氣也”。把一年分作五個時段,就會依次出現木、火、土、金、水五大類自然氣息,也就產生了五行。時令的順序是春→夏→長夏→秋→冬,所以五行相生的順序是木→火→土→金→水。
陰陽和五行強調的是動態、時態。古人把宇宙的動態節律描述為“離合”運動,氣化陰陽的離合過程產生開、闔、樞三種狀態,形成三陰三陽六氣。三陰三陽說是中醫陰陽學說的精髓,指導中醫辨證意義重大。陰陽被蛻化為對立統一的辯證法后,中醫教科書中的三陰三陽已不知所云,失去了其應有的地位。把五行說成是“構成世界的五種基本物質”,就更沒有繼承發揚的價值了。
上古的許多思想是用圖、物來表達的,如山西吉縣柿子灘1萬年前巖畫反映的河圖、河南濮陽西水坡6400年前墓葬顯示的八卦方位圖、安徽凌家灘出土5300年前玉龜中所夾玉版圖等。“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出土文物已證明這不是傳說。河洛—太極思想是中華民族文化之源,河洛—太極文化也是中醫藥理論的根本。讀懂了太極圖,中醫理論的道理都在里邊。
對天人相應理論的誤解
天人相應的關鍵是要把握天地陰陽動態節律中的盈虛損益關系,“天不足西北,地不滿東南”和“七損八益”等都是對天地陰陽動態變化盈虛損益的描述。《黃帝內經·陰陽應象大論》提出調和陰陽的大法是“知七損八益,則兩者可調”。現在的教科書把“七損八益”解釋為房中術,還能成為中醫調陰陽的大法嗎?謂“天不足西北,地不滿東南的說法,是根據祖國的地理形勢”而分的,變動態為地域,變時間為空間,這樣的“文化”已經不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了。
中醫的“藏象”講的是天地自然五行之象在人體的表現,《黃帝內經》講“各以其氣命其藏”,自然界有五行之氣,故人有“五藏”。近賢惲鐵樵先生講中醫之五藏是“四時之五藏”,也強調了五藏的時態概念。現在將基于時間的藏象學說代之以基于空間解剖實體的臟腑器官,如何在藏象研究中繼承發揚天人相應的思想,又如何體現中醫學的文化特色?
中藥講究的是藥性。《漢書·藝文志》云:“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于平。”“因氣感之宜”是講藥物的性能受天地陰陽五行之氣的感應,與自然生態環境密切相關;“辨五苦六辛”是辨藥物的陰陽五行屬性。這是從中華文化天、地、人、物大一統的觀念建立的理論。現在的中藥藥理學與西藥一樣只講有效成分,只講物質的結構功能,不再重視藥物的氣味厚薄、升降浮沉、歸經等性能,中藥成了西醫理論指導下的天然藥物。
劉長林先生認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主流偏向于以時間為主,講求認識活動的主體與客體相融”;“陰陽五行的實質是晝夜四時,這使中醫學成為真正以時間為本位的醫學。”
《史記·天官書》:“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于斗。”陰陽五行“皆系于斗”,就是皆出于時間的律歷之數。《黃帝內經素問·五運行大論》云:“候之所始,道之所生。”“道”是陰陽五行,“候”是時間(五日為一候)。就是說,陰陽五行之道,依據的是時間的象態。“候”的變化規律是五運六氣。背離了中華傳統文化中以時間為主的思想,中醫藥理論中就不再講五運六氣。已故中醫名家鄒云翔先生說:“不講五運六氣學說,就是不了解祖國醫學。”
必須重新解讀中醫藥理論
諸如此類的問題不勝枚舉。中醫藥理論植根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之中,根深才能葉茂。近現代學術界熱衷于以現代科學技術研究中醫藥,而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沒有在中醫藥領域得到很好的闡述,與民族文化脫離了,中醫學的許多道理都搞不清了。這是中醫藥理論創新和科研發展緩慢的癥結所在,也是中醫藥文化走向世界的首要障礙。
所以筆者認為,將被湮沒的傳統文化進行發掘,就是創新;將被后人曲解的中醫藥理論重新解讀,修正現行錯誤模型,就是創新,而且是首要的、更重要的創新。中醫藥不是像有些人講的停留在2000年以前,而是跟2000年以前的中醫藥相比走樣了,退化了,所以,一定要先回到正道上來。
史學界提出要重視考古研究的新成果,應用現代科學技術,對整個中國古代文明作出重新估價,開拓歷史文化研究的新局面,走出疑古時代,恢復被破壞的古史系統和古史面貌。中醫界也必須超越以文獻證文獻的窠臼,恢復被破壞的古醫史系統和古醫史面貌,重建中醫理論模型。(本文摘編自2011年1月23日作者在中醫影響世界北京論壇會上的發言,題目為編者所加)